浙西词派与清溪文化（3）“浙西词派”中的平湖“二沈”——清代嘉兴词人介绍
徐志平
编者按
编者按：浙江在我国诗歌史上具有独一无二的地位。在当前浙江诗路文化带建设中很有必要对浙江历代的诗词文化现象进行深入研究。省之江诗社近期举办的“浙西词派暨清溪文化”研讨会，对清代浙西词派及清溪文化现象进行了探讨。我们将此次研讨会的部分论文陆续在“诗论纵横”栏目的“浙西诗派暨清溪文化”专题上发表，籍以推动我省诗词文化研究的进一步发展和深入。
作者简介
徐志平：年生，浙江海宁人。嘉兴教育学院中文副教授（已退休）、嘉兴文史馆馆员、嘉兴市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研究员。多年来主要研究地方历史文化、古诗词，有《浙江古代诗歌史》（杭州出版社）《诗说嘉兴运河》（浙江人民出版社）《浙西词派研究》（上海书店出版社）等多种著作，在各地高校学报等刊物发表过数十篇论文。
摘要:“浙西词派”对我国词创作影响巨大,而其开创者“浙西六家”除朱彝尊外却鲜为人知。这里介绍其中的平湖“二沈”沈皞日、沈岸登叔侄与他们的词创作情况。
关键词:清代;嘉兴;词人;平湖;“二沈”。
“浙西词派”是清代最大的词派,人数之多,历时之久,范围之广,影响之深,都是其他词派所难于比匹的。它形成发展在以嘉兴为中心的杭嘉湖平原上,其开创者是以朱彝尊为首的六位词人,被称为“浙西六家”。
近代词论家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中有一段评论“浙西六家”的话:“余谓竹垞超伦绝群,以匹迦陵(按:指陈维崧),洵无愧色,余子皆当敛衽。然而李氏武曾、分虎,沈氏融谷、覃九,机云竞爽,咸籍并称。竹垞先登,蘅圃(按:指龚翔麟)后劲,浙西风雅,允冠一时。”“浙西词派”以朱彝尊为首,其余五家为羽翼,共同构成一股强劲势力,登上词坛,名冠一时。这里提到的“李氏武曾、分虎”是指嘉兴词人李良年、李符兄弟,“沈氏融谷、覃九”,即指平湖词人沈皞日、沈岸登叔侄俩,龚翔麟是六人中惟一的一位杭州词人。他们论词宗奉南宋姜(夔)、张(炎),主张词要“清空”、“醇雅”,即立意要幽深,表达要隐蔽,用字要典雅,手法要巧妙。为此,他们选编了历代词人的词作为《词综》,以作为创作的楷模,他们自己的词创作也宗奉这一主张。由于这种主张既符合了词体特色,又适应清初文人“文网”控制下表达家国之恨的需要,因此得到了大家响应,“浙西六家”闻名当时。除了朱彝尊外,历来对其他五人介绍不多。本文即对其中的平湖“二沈”作一介绍。
沈皞日(—),字融谷,号柘西,又号茶星,拔贡。早年游粤,后游京师,与朱彝尊等词人交往。后以贡生授广西来宾知县,升辰州同知,卒于任。他一生足迹遍天下,特别是去南方时结交了抗清志士金堡(澹归和尚),其词风变为沉郁,内容也更为广阔,突破了“浙西词派”不顾具体情况宗南宋“清空醇雅”的局限,主张“一代有一代之风气,一人有一人之性情,既不可强之使合,亦不可强之使分。得乎心,应乎手,各自吐其所快,自成其一家……”。他又以自己作词的经验体会为例说明:“余怀罔罔,夜蛩诉雨,败叶吟风,有感于中不能自已,若别之为南,别之为北,则茫茫无以答也……”(《瓜庐词序》)。从中可知,他主张应广泛学习前人词作,根据表达内容的需要来选择形式和风格。因此,其词与“浙西”其他词人略有不同。他有《柘西精舍词》80余首(“柘西”是上海与平湖交界处的山名,以代指家乡)。该集中的词大多是他中年时所作,其早期及后期词今已不见。他中年时期正是“浙西词派”形成之时,词作主要学习南宋词风,后被收入《浙西六家词》而流传下来。其后期词风发生变化,尤其是与金堡等抗清词人相交后,对词的认识有了变化,词创作也发生了变化,但由于这时期的词没有保存下来,只散见于别人的词集中。如在今金堡的词集中有《木兰花慢》(次韵答融谷病中见慰)、(次融谷读孝山新词来韵)、《蝶恋花》(融谷词来……)、(融谷和予前调,次答二首)、《迈陂塘》(次韵,融谷见怀寄答)等词,而沈皞日的原作词在集中不见,由此可知,其佚词一定不少。
说起沈皞日与金堡的交往,值得一提。金堡(—),字道隐,杭州人。清兵攻打江南,杭州失守,他起兵抗清,后加入南明唐王政权,受谗言辞去,又去广东肇庆入南明永王政权,因直言,被诬下狱,受尽折磨。后移居桂林,桂林被清兵攻破,他削发为僧,住广东韶州丹霞寺,改名为澹归,工诗词,有《遍行堂词》首,清初刊刻,后被禁毁。晚年归居平湖。其词内容广泛,风格豪放粗肆,抒发亡国之悲愤及对当时现实抨击的名作颇多。沈皞日与之交往,大约是在广西南明王手下为官时,受到了金堡的影响,其词风也为之变化。沈皞日词中最突出的是他奔走各地时所见所闻所感而成的词。这些词与“浙西词派”所宗奉的“清空醇雅”不同,往往显得写景沉雄阔大,抒情深沉悲慨,笔法粗犷,色彩浓烈。且看《凄凉犯》(子韶归自江上,词以慰之):
飞花两桨,催人去,计程千里将半。犀浦雪涛,片帆何处,汀迷沙暗。闲鸥梦断。认杨柳、谁寻深岸?正无边、撩风丝雨,应把春衫换。
孤客正愁绝,望极空江,别离曾惯。暮云似漆,坐蓬窗、一灯零乱。如此凄凉,甚官阁、猿啼鹤怨。问归舟、游情几许莫更倦。
这是在客地送别友人之词。上片刻画送别友人时的环境,其景显得壮阔多姿,既有江中“雪涛”、江边“沙暗”这样苍莽宏大的壮丽之景,又有岸上杨柳、和风、丝雨的清秀之景,两者搭配,显得刚柔相间。下片抒情,既有劝慰、送别友人之情,又有抒发自己羁旅行役、怀才不遇的愁绪,情感粗犷深沉,与前面之景相得益彰。再如《百字令》(泊铜陵感怀)一词,此词打破上片写景、下片抒情的惯例,于上片抒情,下片写景。舟泊长江边的铜陵,“千条愁见杨柳”,想起15年来离家抛妇飘泊,不禁感慨顿生。下片写景则刻画空阔寥落、萧条孤寂的意境,以突出旅情愁绪:“町花畦草,冷落苔非旧”,“几点渔灯,星稀月黑,芦荻涛声走”,有声有色,如画似真,从而自然引发出词人“泪痕寒迸襟袖”的结尾抒情。
沈皞日的小令也有这样的特色。如刻划家乡的组词《望江南》:
江南好,家住在横塘。曾系画舩曾系马,也栽黄竹也栽桑。十二曲回廊。
江南好,门外桥板斜。有水东西皆种柳,无山高下不飞花。春思落谁家。
关于沈皞日的词,据龚翔麟为其序中介绍,康熙十七年()在南京两人初识,龚向他要词,沈皞日自称“少作之未尽善,隐而不出”。后两人相互唱和,作得数十调。分手后,他往来南北,所作词邮寄给龚,龚遂将这些词收集在一起,编为一卷,收入《浙西六家词》中。并称赞这些词“况之古人,殆类王中仙、张叔夏(按:指南宋词人王沂孙、张炎)……今融谷情之所至,发为声音,莫不缠绵谐婉,诵之可以忘倦”。又说他“足迹半天下,从前篇帙最富,若尽出以传,吾知有井水饮处,咸歌《柘西》之词矣。惜乎其不得见也”(《柘西精舍词序》),可知沈皞日对自己的词作要求甚严,许多词未保留下来。现在所能见到的集子很不完整,收集的词也主要是符合“浙西”词风总体要求的,其突破和超越“浙西”词风的词难于见到了。不过,也能从中看出他词的变化,而他的论词主张,更给后来的继承者以启发,如清代中叶的“浙西词派”理论家郭麐就进一步作过“一代有一代之作者,一人有一人之独至”的论述。
沈皞日之侄沈岸登(—),字覃九,号南渟,又号惰耕村叟。工诗词,善书、画,当时人目之为“三绝”。他一生性耽泉石,不求闻达,布衣蔬食,习以为常。从未出仕,也很少与人交往,故其词少为人知。有《黑蝶斋词》70余首,朱彝尊为其词集所作序中说:“吾友沈覃九……鲜交游,故无先达之誉,又所作词不多,人或见其一二,辄忽之。”然而其词宗南宋姜、张,以清新淡雅为主,符合“浙西”词旨,故朱彝尊序中又赞他“可谓学姜氏而得其神明矣”。从序中还可知,《黑蝶斋词》刻入《浙西六家词》时,沈岸登“年方壮”,因此,集中所收的词也仅是他中年时期所作,后期散佚了。
由于沈岸登一生未仕,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家乡,集中收集的词也是他前期的词,故其词内容欠广(这也是大多数“浙西”词人的通病)。其中最突出的是他写家乡生活的词,以笔触细腻、工于造语、词风清新淡雅、富有画意为主要特色,呈现出“浙西”词风的总倾向,读来确实使人有如临画境之感。如《更漏子》:
梨花深,桃叶遍。家住横塘路半。鱼浪白,燕泥红,都残昨夜风。
玉缸香,春酒碧。还向檐前惊惜。临晓镜,镇长思,花开鬓又红。
这样的词意境恬淡安详,宁静雅致,抓住了嘉禾平原农村的特点予以刻画。但清初江南受尽骚扰,许多诗人、词人笔下都有反映,词中那种景象,恐怕大半是词人的愿望和理想吧。
即使一些羁旅行役词,词人写来也是平静温和。如《卖花声》:
三亩旧柴扉。一半疏篱。春来长定雨霏微。杨柳丝轻兰叶小,鸂鶒双飞。
花径未全非。乡梦依依。天涯兄弟几时归?可惜年年芳草色,绿遍渔矶。
《清平乐》(玉泉山寺):
石桥烟树。几道风泉注。湿尽春沙愁马度,山路原来无雨。
夕阳一片香台,小亭东有门开。纵使昏鸦百过,无妨倚杖徘徊。
前一首通过“乡梦”来写家乡的秀丽温馨,以“天涯兄弟”不能归家、年年芳草空绿来衬托远离家乡的深沉思念。后一首写玉泉山寺的景色,其中“湿尽”两句将山路湿润、马蹄行滑的情景刻画逼真,含蓄传达远行之意。
一些寄寓兴亡之感的怀古抒怀词,虽然写景阔大,但情感绝不外露。如《十拍子》(来青轩)一词,来青轩在北京香山,“来青”系明神宗题词,是当年明代帝王游略之地。清亡后,不少诗人、词人都借此来抒发故国之感。此词也是表达这样的题旨。词极力刻画今日来青轩的荒芜冷落,以寄寓“凄然物外情”,但这种抒情很是隐蔽,符合“清空”“醇雅”的要求。
《全清词钞》曾选用了沈岸登《满江红》(游扬子)一词:
铁瓮城开,记三国、孙郎曾霸。依旧见、清江几点,翠峰如画。尽日盘涡轻燕掠,有时过雨垂虹跨。看微茫、葭菼划晴沙,风吹亚。 波万顷,惊涛泻;舟两桨,中流打。渐危矶路转,妙高台下。隐隐树从京口断,纤纤月上瓜洲乍。爱夜深、灯火近扬州,征帆卸。
这首词体现出沈岸登词风的另一面:就绘景抒情来说,仍以细腻传神为主,但表现出来的意境却是沉雄壮阔,与前一类的恬淡清远不同。如“尽日”句中的“盘涡”写出长江的风急水险,而江面的燕子轻“掠”又给这险景添上旖旎一笔。“过雨”句既宏大壮丽,又色彩鲜明。“隐隐”句场面壮阔,“纤纤”句又景物秀丽,一大一小,一雄一媚,衬托十分突出。这些描写,都体现出观察细致、选景独特、工于用语的特点。“掠”、“断”、“乍”、“泻”等用语警新,体现出“浙西”词人工于用字、造语精巧典雅的艺术追求。
“浙西六家”以其共同的追求和倾向在清初词坛产生影响。由于他们有清初家国之变的遭遇和动荡的生活,在词的“清空”“醇雅”中尚有真情可抒发,故他们留下了不少值得称道的词,但已经暴露出“空中传恨”未免内容单薄的弱点,而其后继者缺乏了这种生活,其内容薄弱的缺陷就更突出,从而引起后人批评,促使“常州词派”在清代中叶兴起,取代了“浙西词派”的垄断地位,但它的影响一直延续至后。
围绕“浙西六家”,在嘉兴尚有汪森、柯崇朴、柯煜、曹尔堪等一大批词人,他们共同形成了强有力的词派,影响当时及以后的词坛。乾嘉时,“浙西词派”又扩展至杭州、江苏一带,又有厉鹗、王昶、吴锡祺、郭麐、许昂霄等词论家、词人出现;再以后的道光、咸丰时,又有黄燮清、冯登府、张鸣珂、杜文澜、项鸿祚等词人继之,“浙西”词人代代相传,始终不息。这中间虽然有所变化,但其主要特色未变,影响一直延续至清末,致使嘉兴籍的清代词人在今天所能见到的词人总集中占有很大的比例(《清名家词》收清代著名词人家,嘉兴占14家;《全清词钞》收词人余人,嘉兴占余人)。诚如前人所言:“彼浙西之词,不过一人唱之,三四人和之,以浸淫遍及大江南北。”(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引储长源之论)因此,对于这一产生、发展在嘉兴大地上且迅速发展壮大、影响巨大的词派,实在有总结、研究、借鉴的必要。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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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赵尊岳.明词汇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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